Chapter 7 你还会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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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吴居蓝越来越像一个谜,每当我觉得更加了解了他一点时,他又会给我更多的惊讶。

这几天,我一直在思索,表白后到底有几种结果。

我愿意,我也喜欢你……

是接受。

对不起,你是个好人,但是我……

是拒绝。

太突然,我要考虑一下……

是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

应该只有这三种结果了。

那么,吴居蓝的“我知道了”算什么呢?

那天,我当面表白完,他波澜不兴、面无表情地凝视了我一会儿后,给我的答复就是:“我知道了。”

和他的沉默对视,已经把我所有的勇气都消耗得一干二净,我再没有胆量多问一句。当他拉开门,示意我应该离开时,我立即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

后果就是——

我这几天一直在冥思苦想,“我知道了”算表白后的哪一种结果?

接受吗?当然不可能!

拒绝吗?当时他表情冷峻、目光幽深,似乎的确……

几经思考后,我一厢情愿地把“我知道了”归到了表白后的第三种结果——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

事到如今,我回过头想,才发现我之前的纠结很可笑,我一直纠结于该不该喜欢吴居蓝,完全忘记了考虑人家会不会喜欢我。

吴居蓝这种人,落魄到衣衫褴褛时,还挑剔我做的饭难吃呢!对于自己的感情肯定只会更挑剔,我当初实在太自以为是了!

周不闻告诉我,他工作上有点急事,需要提前回去。

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他能离开总是好的。毕竟在表白与被表白之后,不管两个人多想装得若无其事,总是会有一些隐隐的尴尬,这不是理智能克服的,只能让时间去自然淡化。

周不闻按照客栈规定的大套房价格结清了房费,我本来想给他打折,被他拒绝了。

我说:“只要连续住三天以上,都会有折扣的。”

周不闻说:“一般的客人能随意吃海鲜,随意吃水果吗?我不和你算那些费用,你也别和我啰唆,要不然我下次回来,就去住别的客栈了!”

我不敢再啰唆,和江易盛一起送周不闻乘船离开了。

周不闻离开后,没有客人再入住。

准确地说,自从客栈开张以来,除了周不闻,就没有其他客人。从周不闻那里赚的钱刚够支付吴居蓝的手机费和话费,也就是说,从客栈开张以来,我只有出账,没有进账。

看着银行存款一点点减少,我有一种坐吃山空的感觉,压力很大。

不过,也不是坏事,至少分散了我面对吴居蓝的压力。

我在他面前赤裸裸地表白了,他却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言谈举止间没有一丝尴尬,只有我一个人忐忑不安。但不管多么忐忑不安,都必须先考虑自己的生存大计,解决了经济基础,才能营造上层情感。

我每天坐在电脑前,在各个旅游论坛和贴吧给自己的小客栈做宣传。还是有点效果的,时不时就会接到电话来咨询,但是对方一旦问清楚“交通不方便”,远离码头和最有名的灯笼街,就会很礼貌地说“我考虑一下再给你电话”。

我找过工作,自然知道,这代表了婉言拒绝。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每日清晨和傍晚,江易盛的爸爸都会在保姆或江妈妈的陪伴下,外出散步。附近的人都知道江爸爸有点疯疯癫癫,遇到时,客客气气打个招呼后就尽量回避。可那天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陌生男人竟然刺激得江爸爸突然发病,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陌生男人看到闯了祸,立即跑了。保姆忙着打电话求助,也顾不上去抓人,只能自认倒霉。

江易盛的爸爸进了医院,医药费像流水一样花出去。虽然江易盛没有让我还钱,但我觉得必须要还钱了。

我拉着吴居蓝去银行把所有的钱都取了出来,掏空所有的口袋,总共一万八千零四十六块。

我郁闷地盯着茶几上的钱,思来想去、想去思来,唯一的出路就是向周不闻借了。

我拿出手机,刚要拨打电话,吴居蓝从书房里走出来,把薄薄一沓钱放到了茶几上。

我疑惑地看着他。

吴居蓝说:“两千块钱,先把江易盛的钱还了。”

我问:“是……我发给你的工资?”

吴居蓝没有说话,显然觉得我问了个白痴问题。

这算怎么一回事呢?我说:“就算拿了你的钱还了钱,我们只剩下四十六块钱,怎么生活?还是要借钱!无论如何都是借,算了,你把你的钱拿回去吧!”

我按了拨号键,音乐铃声响起。

这个手机本就是便宜货,被摔过一次后,性能变得很奇怪,通话时还好,音乐铃声却严重失真,特别刺耳。我为了不让耳朵被荼毒,把手机拿得远离耳朵,只是盯着屏幕,准备看到电话接通时,再放到耳边。

吴居蓝伸手握住了手机,“我还有五百块钱。”

“那也不够啊!”

“我会想办法。”

电话已经接通,周不闻的声音隐隐地传来,“小螺,喂,小螺……”

吴居蓝握着手机没有放。

我轻声问:“你不希望我向周不闻借钱?”

吴居蓝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钱的事,我会想办法。”

“这样啊……”我皱着眉头,从他手里抽出了手机。

吴居蓝并没有真的用力阻拦,他眼中闪过一丝黯然,紧紧地抿着唇,垂头看着自己的手。

我把手机贴在耳边,眼睛却是一直看着吴居蓝,“喂,大头,刚才手机号有点不好。我没什么事,就是打个电话问候你一下……”

吴居蓝猛地抬头看向了我,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但深邃的眼睛像夏日阳光下的大海般澄净丽、光芒闪耀。

和周不闻聊了几句后,我挂了电话。把桌上的两万块钱收起来,笑眯眯地说:“我去还钱了。”

吴居蓝一言不发,跟着我走出了院子。

我说:“你不用去了,就几步路,不可能那么倒霉,再碰到抢劫的。”

吴居蓝不客气地嘲讽:“你是招霉运体质。”步子不紧不慢,依旧跟在我身旁。

我不高兴地努了努嘴,又抿着唇悄悄笑起来。

两人去江易盛家,不顾江易盛的反对,坚持把钱还了。

回到家,我掏出仅剩的四十六块钱,对吴居蓝伸出手,“你的钱呢?”

吴居蓝把五百块钱给我,我自己留了三百,给了吴居蓝二百四十六,两人算是把所有财产平均分割了。

我说:“一起想办法吧!”

晚上,我躺在床上,看着自己仅剩的三百块钱,忧郁地叹了口气,可是不一会儿,又忍不住咧着嘴傻笑起来。

第二天。

我从相熟的渔民那里要了一堆大大小小的海螺,开始做手链、项链、挂饰、缀饰……这个手艺是跟爷爷学的。

爷爷年少时为了谋生,随船出海,常常在海上一待就是半年。他没有钱,买不起饰,只好琢磨着用各种色彩、各种形状的海螺做出美丽精巧的东西。下船后,把它们送给奶奶。

奶奶去世后,爷爷依旧常常用海螺做东西。等积攒到一定数量,就拿到码头去摆摊卖掉。

小时候,我以为爷爷是为了赚钱,后来才明白,赚钱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思念。爷爷思念他在海上漂泊时寂寞却璀璨的时光,思念他每次漂泊后,都有个温柔女子站在码头等他。

海螺在爷爷的记忆中,是无数的快乐和美好,所以当爸爸为我的名字征询爷爷意见时,爷爷毫不犹豫地让我以“螺”为名。

大概因为这点缘分,我从小就喜欢摆弄这些形状各异的美丽海螺。在爷爷的悉心教导下,我会用海螺做项链、手链、钥匙链、风铃、笔洗、烛台、首饰盒、香皂盒、花盆……当然,我的手艺和爷爷完全没有办法比,但是每一个作品都是我精心设计、细心做的,和那些流水线上生产的海螺饰物一比,高下立分。基本上,每次我和爷爷摆摊,都会很快就卖完。

只不过,做这些东西很花时间,价格又不可能定到在高档商铺里出售的工艺品那么高,所以从时间成本上来说,也赚不了多少钱。

但现在客栈没有客人,我决定就先用这个手艺赚点买菜钱吧!至少保证我和吴居蓝不会被饿死。

我一边守着电话等生意,一边做着海螺和贝壳饰品。

吴居蓝也在做东西,他从海边捡回来一块木头,拿着爷爷的旧工具,又削又砍又磨又烘……反正我看着很复杂、很高深的样子。

几天后,我隐隐约约地看出来吴居蓝想做什么了。不过,我不太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你……这是在做古筝?”

“古琴。”吴居蓝冷冷地瞥了我一眼,“两者差别很大。”

我呆滞了三秒,呵呵干笑,“差不多了,都是乐器。”

琴身做好后,吴居蓝开始上琴弦。我知道他的木头是从海边捡回来的,没花一分钱。

但古琴琴弦……我真不记得岛上有这么风雅高端的店。

“你从哪里买的琴弦?”

“淘宝。”

“……”我决定默默地走开。

我很为吴居蓝的“高端乐器”发愁市场。

这个海岛上弹钢琴、拉二胡的我都见过,但古琴……我估计当我们拿出去卖时,每个路过的人都会来围观,然后默默地给我们点一根蜡烛离开。

我只能自己更加努力了。

傍晚时分,我揉着发酸的脖子走出客厅,看到夕阳斜映的庭院中,草木葱茏、落英缤纷,吴居蓝白衣黑裤,坐在屋檐下的青石台阶上,手里捧着一把乌色的古琴,神情怅惘地看着遥远的天际。

漫天晚霞,绯艳如胭,他身周也似乎氤氲着若有若无的烟霞,恍若古装电影中遗世独立的绝代佳公子。

我的心扑通扑通狂跳,脑子里想着,以后再不嘲笑那些明星的脑残花痴粉了。在绝对的美丽面前,会绝对没有理智。

吴居蓝察觉了我的注视,神情一肃,恢复了淡漠的样子,看向我。

我忙跑到他身旁,掩饰地去看琴,“做好了?”

“嗯,不过,做得不好。”

乌色的琴身、白色的琴弦,古朴静谧、秀美端庄,我一眼就喜欢上了,觉得哪里都好,暗暗决定就算有人来买,我也绝不会卖!

我摸了摸琴身,惊叹地说:“吴居蓝,你竟然会做古琴!以后就算你说你会钻木取火、结网而渔,我也不会惊讶了。”

“我是会。”

我半张着嘴,呆看着吴居蓝。

吴居蓝以为我不相信他的话,把琴塞到我怀里,施施然地走到他做琴时剩下的碎木头堆里,真的开始钻木取火。拇指粗细的木头在他手里几转,青色的烟冒了出来。吴居蓝抓了点碎木屑放上去,不一会儿,就看到了小小的火苗。

我喃喃说:“我看电视上钻木取火都很慢的。”

吴居蓝说:“他们的力量和速度不够。”

我看看怀里的琴,再看看燃烧着的火焰,觉得自己脑袋好晕,很想问一句“吴居蓝,你还会做什么”,但心脏负荷刺激的程度实在有限——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吴居蓝说:“你还有多少钱?先给我行吗?我明天赚到了钱后还你。”

我很清楚吴居蓝做的这把古琴只怕明天卖不掉,但是……我把身上剩下的一百多块钱全给了吴居蓝,笑眯眯地说:“好。”

我躲在卧室里,悄悄给江易盛打电话。

江爸爸的病情已经稳定,江易盛不用再晚上陪床,轻松了许多。我问清楚江易盛明天有时间后,请江易盛找个看上去博学多才的朋友,把吴居蓝做的古琴买走。价格不用太贵,当然也不能太便宜,一千多吧!

我让江易盛先帮我把钱垫上,等我卖了海螺饰品后,再补给他。

江易盛被震住了,“你确定吴居蓝做的是古琴,那种古装电视剧里的装逼神器?你不会把弹棉花的错看成了乐器吧?”

“白痴才会分不清吧?!”我完全忘记了自己分不清古筝和古琴的事实。

江易盛激动地大呼小叫,恨不得立即跑过来膜拜吴居蓝。

我让他明天再来,切记多找几个朋友来捧场,要高端大气有文化的!否则演戏也不像啊!毕竟那是古琴!

清晨,起床后。

我本来想装作突然接了江易盛的一个电话,告诉吴居蓝有人对他做的古琴很有兴趣,想要下午来看看。没有想到,吴居蓝一大早就离开了,给我留了一张字条,说是要办点事情,晚一点回来。

我盯着字条看了半天,不是内容有什么特别,而是他的字,一横一竖、金戈铁马,比字帖上的字还要好看。不过,他连古琴都会做,字写得格外好看点,也实在没什么可惊奇的了。

我看古琴还在书房里放着,知道他不是去摆摊卖琴就放心了。

我一边做饰品,一边等吴居蓝。一直等到下午,吴居蓝都没有回来,反倒江易盛带着几个朋友来“买”古琴了。

我把古琴放到客厅的茶几上,江易盛的几个朋友围着古琴一边看,一边议论。还别说,个个看上去都有点奇怪,或者说不同凡俗,很像会玩古琴的人。

戴着黑色复古圆框眼镜、穿着黑色布鞋,打扮得很仙风道骨的戴先生问:“这把琴,沈小姐卖多少钱?”

我说:“一千多。我看淘宝上的古琴价格从四五百到两三千,我取了个中间值,再多就太假了。”

戴先生说:“我是问真买的价格,我想买下来。”

吴居蓝做的东西竟然真的有人欣赏?!

我比自己的东西卖掉了都开心,却毫不犹豫地说:“不卖,我要自己留着。”

一群人正在说话,虚掩的院门被推开,吴居蓝回来了。

他扫了眼客厅里的人,只对江易盛点头打了个招呼,就扛着一条一米多长的鱼,径直走到厨房墙角的水龙头旁,把鱼放下。

海岛上的人对各种各样的大鱼都见惯了,也没在意,笑着问我:“琴就是这位吴先生做的吗?”

“是啊!”

我让江易盛招呼大家,自己拿了条毛巾跑出去。

等吴居蓝洗完手,我把毛巾递给他,“江易盛听说你做了把古琴,就找了些喜欢音乐的朋友来,有人想买你做的琴。”因为戴先生真想买,我说起话来格外有底气。

江易盛领着他的朋友们走过来,笑着说:“大家都很喜欢这把古琴,就等着你开价了。”

吴居蓝扫了一眼围站在他身边的人,对我说:“我做的琴不是用来卖的。”

“啊?”我傻眼了,“不……不卖的话,你做来干什么?”

“我弹。”吴居蓝把毛巾还给我,去厨房了。

我和江易盛面面相觑、无语呆滞。

既然不需要演戏了,自然要把江易盛请来的“群众演员”都送走。

我不停地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江易盛瞪了我好几眼,陪着他的朋友往外走。

几个人陆陆续续地走出院门,最后一个人,一脚已经跨出门槛,视线无意中从厨房墙角的青石地上扫过,看清楚了地上放的鱼。他立即收回脚,几步冲过去,蹲下细看,然后大叫一声:“蓝鳍金枪鱼!”

已经走到院墙外的人刹那间纷纷回来了,全都围着鱼,激动地边看边说。

“真是蓝鳍金枪鱼!”

“我听说在日本,现在蓝鳍金枪每磅能卖到3500英镑。”

“差不多!2013年,一条200多公斤的蓝鳍金枪卖了1.5亿日元的天价,人民币大概是1100万元。”

“那是拍卖场的价格,被炒得过高了,市场上不至于那么贵。不过,也绝对不便宜。前几年,西湖国宾馆进口了一条70公斤左右的蓝鳍,说是不算运费,光进口价就要4万多人民币,现在至少要翻一番吧!”

“啧啧!好多年没看到有人钓到蓝鳍了。”

我虽然不像这些饕餮老客,一眼就能辨认出鱼的品种和品质,但身为海边长大的孩子,蓝鳍金枪鱼的大名也是知道的,只不过,从来没有吃过。

爷爷说他年轻时,蓝鳍并不像后来这样珍稀,船员们时不时就会钓到,他吃过很多次。蓝鳍生吃最美味,入口即化,像吃冰激凌的感觉,我一直无法想象。

江易盛反应最快,隔着厨房窗户,对吴居蓝说:“吴大哥,你如果想卖,要赶紧想办法冰冻起来。这东西就是讲个新鲜,口感一变,就不值钱了。”

吴居蓝一边磨刀,一边头也不抬地说:“没事,晚上就吃。”

我差点脚下一软,趴到地上去。

其他人也被震住了,全都惊讶、崇拜、激动、渴望地盯着吴居蓝。

江易盛满眼问号地看我,我心内血流成河——那是钱、钱、钱啊!!!却咬咬牙说:“他想吃就吃呗!”

江易盛无语地摇摇头,一转头,就笑得和朵花一样,对吴居蓝温温柔柔地说:“吴大哥,我今天晚上在这里吃饭。”

“好,不过要你帮一下忙。”吴居蓝依旧头都没抬,专心地检查刀是否磨锋利了。

“没问题!”江易盛愉快地答应了。

江易盛被吴居蓝打发出去干活了,江易盛请来的五个朋友却没有随他离开。

这五个人都算是文化人,做事比较含蓄,不好意思直白地表示想留下吃饭,却就是不说走。我理解他们的想法,反正这鱼看着有四五十公斤,我们三个肯定吃不完!

他们站在院子里,一边看着吴居蓝收拾鱼,一边开起了茶话会。从吃鱼聊到捕鱼,从海岛渔业聊到环境保护,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我小声问吴居蓝:“他们……怎么办?”

吴居蓝扫了他们一眼,扬声问:“你们想吃鱼吗?”

“想!”异口同声,铿锵有力。

吴居蓝微微一笑,说:“欢迎你们来海螺小栈享用晚餐,一个人六百块钱,除了鱼,还有蔬菜、水果、饮料。”

五个人想都没想,纷纷应好,立即自动排队来给我交钱,一副“唯恐晚了就没有了”的样子。

戴先生看我表情赧然,笑说:“现在大城市里随便一个好一点的餐馆,吃顿饭花几百块钱很正常,但它们能有这么新鲜的蓝鳍吗?”

我晕晕乎乎地开始收钱,还没收完这几个人的钱,又有人陆陆续续地走进院子,看到有人在排队交钱,立马自觉主动地排到了后面。

听到他们的解释,我才明白,原来吴居蓝大清早租了渔船出海去钓鱼,回来时自然要在码头下船。那里鱼龙混杂,他扛着鱼一下船,就有人认出了蓝鳍金枪,消息迅速传开。

在他回来的路上,无数人来搭话,吴居蓝清楚地表明“这是海螺小栈今晚的自助晚餐”。不到半个小时,他就接受了四十个人的预订,宣布晚餐名额满额。可以说,如果院子里的这五个人不是江易盛的朋友,肯定想都不要想。

等所有人交完钱,我总共收了两万六千四百块。本来是两万七千块,吴居蓝抽走了六百块钱,还给了江易盛,是他买蔬菜、水果、饮料的钱。

晚上六点半,自助晚餐正式开始。

院子里,几张桌子摆放整齐,盖上洁白的塑料桌布,倒也像模像样。桌子上错落有致地放着白灼青菜、凉拌海苔、蔬菜沙拉和各种切好的水果。但此时,大家完全没有心情关注这些,而是一心等着吃蓝鳍。可以说,他们的六百块钱全是为蓝鳍金枪花的,别的不管吃什么,他们都不在意。

吴居蓝做好蔬菜、切好水果后,趁着我和江易盛摆放食物时,去冲了个澡,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裤。

厨房墙外的水龙头前放了一张不锈钢长桌,长桌上放着已经收拾干净的蓝鳍金枪鱼。吴居蓝就站在不锈钢长桌后,算是一个开放式的小厨房。

为了洗刷东西方便,爷爷在厨房的屋檐下安了一盏灯。此时,灯光明亮,映照得吴居蓝的白色T恤像雪一样白,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异常干净清冷。

吴居蓝面色如水,低着头,把磨好的刀放在了长桌两侧。

所有人都凝神看着他,好奇他打算怎么做才能让大家觉得他没有辜负这世间最美味的食材。

吴居蓝抬起了头,介绍说:“今晚我要做鱼脍。”

什么?鱼什么?

少数几个听懂的人立即给没有听懂的人解释:“鱼脍,就是日式刺身!生鱼片!”

吴居蓝拿起了一把薄薄的长刀,“我做鱼脍的刀法沿用的是唐朝鱼脍的刀法。当年被叫作‘斫脍’。日本学习了唐朝鱼脍,发展出自己的刺身。可以说,刺身是鱼脍的一种,但鱼脍绝对不是刺身。”

吴居蓝右手握刀,刀尖朝地,对大家抱拳作揖,“按礼,本该有乐相伴,但分身乏术,只能用诗歌勉强凑合了。”

他身姿挺拔、风仪优雅,让众人觉得好像看到了一个古代的贵族公子对自己翩翩行礼。被他气度所慑,大家不自觉地端正了身姿,垂头回礼。

所有人的头将抬未抬时,朗朗吟诵声中,只感觉一道寒光划过,一片鱼肉已经飞到了桌前的碟子里。

吴居蓝一边切鱼片,一边吟诵着古诗:“……饔人受鱼鲛人手,洗鱼磨刀鱼眼红。无声细下飞碎雪,有骨已剁嘴春葱。偏劝腹腴愧年少,软炊香饭缘老翁。落砧何曾白纸湿,放箸未觉金盘空……”

抑扬顿挫的声音中,他俯仰随意,犹如舞蹈,手起刀落,运转如风,一片片鱼片像一片片飞雪,落入白瓷盘。不一会儿,白盘子里已经堆了一摞鱼片,底宽上窄,犹如一座亭亭玉立的宝塔。

吴居蓝手里的刀锋微微一变,落下的鱼片已经飞落在了另一个白瓷盘里。江易盛总算还没忘记吴居蓝之前的吩咐,急忙把装满鱼片的盘子端走,又补放了一个白盘。

吴居蓝确定了江易盛能应付后,加快了速度,一片片鱼片像风吹柳絮,连绵不断。

众人正看得目眩神迷,他左手又抽了一把刀,所有人都猜不透他想干什么。我心里一动,却不敢相信,睁大眼睛,屏着呼吸,紧张地盯着他。

“啊——”

众人的失声惊叫中,吴居蓝左右手同时开弓,切割着鱼片。

一刀扬起、一刀落下,左右手交替互舞,犹如一幕最华丽的舞蹈。看上去他毫不费力,动作优雅从容,可每一片鱼片都薄如翼,一片未落,一片又来,犹如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个不停。

我想起了读过的那些唐诗——“刀鸣鲙缕飞”“鲙盘如雪怕风吹”“饔子左右挥双刀,脍飞金盘白雪高”……

曾经,觉得不可思议、不能想象的画面,现在正展现在眼前。

“……君不见朝来割鬐,咫尺波涛永相失。”

随着最后一句诗吟诵完,声落刀停,长桌上只剩白色的鱼骨,餐桌上却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模一样的四十八盘鱼脍,看上去蔚为壮观。

吴居蓝放下了刀,说:“请享用。”

满院沉寂。

过了一会儿,有人率先鼓掌,霎时间,掌声如雷。他们过于震撼,甚至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去赞美,只能用力鼓掌,来表达他们的激动惊叹。

吴居蓝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波澜不兴的样子,用一块白布盖上了白色的鱼骨,对众人风度翩翩地弯身,行了一个西式礼,惹得掌声更响。他穿过人群,走到了客厅的屋檐下。

所有人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才发现那里放着一个藤编的长几,几上放着一张古琴。

吴居蓝跪坐在长几前,轻轻抬手,拂过琴,叮叮咚咚的琴音流泻而出。

竟然是《夏夜星空海》,我目瞪口呆。

我清楚地记得,一个月前他听到这首曲子时,绝对是第一次听。只是听了几遍,他就完全会弹了?!

院子里的其他人虽然觉得有点意思,但川剧的变脸、阿拉伯的肚皮舞都在餐馆里见识过,对吴居蓝的古琴演奏并没有多吃惊,完全比不上刚才看鱼脍时的目眩神迷。不过,刚才是“动”,这会儿是“静”,动静结合,让人心神彻底松弛下来。味蕾变得敏感,正适合品尝美食。

众人迫不及待地纷纷去拿鱼脍。鱼肉薄如蝉翼、几乎透明,入口即化,鲜美不可言。他们都露出了满足的表情,觉得今天晚上绝对是物超所值了。

等客人离开,打扫完卫生,已经十点多。

我冲完澡,盘腿坐在沙发上,盯着两万多块钱发呆。

我不用交房租、不用付房贷,如果省着点花,这些钱足够一年的生活费了。

几天前,虽然我答应了吴居蓝不问周不闻借钱,也告诉自己要相信吴居蓝,可无论如何,我都没有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解决了我们的“经济危机”。

“笃笃”的敲门声响起,我急忙整理了一下衣衫和头发,才说:“进来。”

吴居蓝端着托盘进来,把两碗酒酿圆子放到桌子上,“你晚上一直忙着照顾客人,自己都没怎么吃,我做了一点夜宵。”

他不说还好,一说我真觉得好饿,“你不是一样吗?一起吃?”

“好。”吴居蓝坐到了桌旁。

我趿着拖鞋走到吴居蓝对面坐下,愉快地端起了碗,“今天辛苦你了,那些钱……”我指指沙发上的钱,“你打算怎么办?存银行……”我想起他没有身份证,好像不能开银行账户。

“是你的,你看着办。”吴居蓝随意地说。

我差点被一个小圆子给呛死,什么时候打工仔不仅要帮老板干活,还要倒贴钱给老板了?

我放下碗,咳嗽了几声,说:“你把钱全给我?那是你赚的钱,我什么都没做。”

吴居蓝微微皱起了眉头,似乎在冥思苦想一个理由。他说:“你不擅长做生意,给你了,你就不用向别人借钱了。”

“呵!我哪里不擅长做生意了?难道你也觉得我的客栈赚不到钱吗?”

“今天之前赚不到,今天之后应该能赚到。”

“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吴居蓝无奈地说:“做客栈生意,第一是地点,你客栈的地点不对。如果地点不好,就要有特色,或者说名气。只要足够有名气,就会让人觉得交通不便都是一种格调。你来来去去弄的那些图片……”

“照片!PS过的照片!很漂亮的!”

“你的那些照片和别的客栈没有区别度。”

我有点难受,可不得不承认吴居蓝说得很对,“那今天之后会有什么改变呢?”

“人类喜欢新鲜刺激,还喜欢炫耀自己占的便宜。当然,不是贪婪得来的便宜,而是那些能证明他们眼光、品位、智慧的便宜,他们会很愿意津津乐道。今晚的客人,以后不管他们吃了多么奢华特别的菜肴,都不会忘记他们六百块钱就买到的这份晚餐。”

我呆看着吴居蓝。

其实,我心里一直认为吴居蓝定价太低。今天晚上来的要么是消息灵通的饕餮老客,要么是岛上颇有些影响力的人物,都清楚蓝鳍金枪的市场价格。就算定到两千,他们肯定也会吃。更别说后来还有吴居蓝的斫脍技艺,没有人会觉得自己的钱亏了。

本来,我以为是因为吴居蓝并不真正清楚蓝鳍的市场价,既然他已经开口宣布了价格,我就没打算再多说。可是没想到,他很清楚,他是故意定了个低价,故意让那些客人觉得自己眼光独到、出手精准,在别人还没发现一件东西的价值时就抢先下了手,所以只有他们能占到便宜。

但吴居蓝真吃亏了吗?他用六百块钱买了他们一生的记忆——永远的念念不忘、津津乐道。

我觉得吴居蓝越来越像一个谜,每当我觉得更加了解了他一点时,他又会给我更多的惊讶。

迄今为止,我知道的就有:厨艺、医术、建筑、制琴、弹琴,甚至钻木取火、结网而渔……一个人懂得其中的任何一项,都不奇怪,可吴居蓝是样样都懂,我甚至怀疑他是样样皆精。

他究竟在什么样的环境中长大,才会这么变态逆天?

手机突然响了,我看是江易盛,立即接了,“怎么这么晚给我电话?”

“我有些话想和你谈谈,关于吴居蓝的。”

我听他语气很严肃,不禁看了一眼吴居蓝,坐直了身子,“你说。”

“之前,你对我说觉得不应该喜欢吴居蓝,我没有反对,也没有支持,因为我觉得不考虑他的经济条件和身份来历,吴居蓝人还是很不错的,对你也挺好,但现在我真的希望你放弃。”

我看着不紧不慢地吃着酒酿圆子的吴居蓝,问:“为什么?”

“那天你浑身血淋淋的,眼睛又看不见了,就是医学院的学生只怕都会慌了神。吴居蓝却很镇定,不但准确判断出了你的伤势,还简单有效地急救了。并不是说他做的事有多难,而是那份从容自信一定要有临床经验,直面过鲜血和死亡才能做到,绝不是上两三个月的培训课就可以的。”

江易盛的话,验证了我的猜测,我轻轻“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吴居蓝今天晚上斫鱼脍的技巧,你也亲眼看见了,没个一二十年的工夫根本练不出!你要不信,我可以找个专业的大厨来问。”

“我信!”

“还有,他会弹古琴。弹古琴当然不算稀罕,我也会拉二胡呢!可我会做二胡吗?他能把一块随便捡来的木头做成一把古琴。我今天晚上听了他的弹奏,那把古琴做得非常不错,音色堪称完美,他弹得也很完美。可以说,不管做琴还是弹琴,吴居蓝都是大师级别的。小螺,你问问你自己,这些正常吗?”

我不是懵懂无知的傻子,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当然知道这一切都不正常。

我看着吴居蓝,恍惚地想,还有不少事江易盛都不知道。如果他知道了那些事,肯定更要说不正常。

吴居蓝吃完了碗里的最后一个圆子,他放下碗,抬起头,平静地看着我。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很清楚江易盛在说什么。

“小螺、小螺……”江易盛叫。

我回过神来,说:“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你想到的这些,我也早思考过了。他用比医学院学生还好的从容反应,帮了我。他用非凡的斫脍技艺赚了钱,让我不必焦虑该向谁借钱,又该什么时候还钱。江易盛,告诉你个秘密。小时候,就因为你会拉二胡,每次都是你在台上像只开屏的孔雀一样招摇得意,我只能傻坐在台下给你鼓掌。其实,我一直很不爽的。我自己这辈子是灭不掉你了,但我可以找个男朋友啊,如果他不但会弹古琴,还会做古琴……”我想到得意处,笑了起来,“不是完胜你吗?以后但凡他在的场合,我看你还敢把你的破二胡拿出来炫耀?”

江易盛沉默了良久,忽然轻声笑了起来,“沈螺,你其实才是个精神病潜伏患者吧!但你知道我爱你吗?”

“嗯……那种总是喜欢让我出丑的森森爱意!”江易盛年少时,仗着智商高,又琴棋书画样样皆会,没少把我当垫脚石,去招摇自己。有一次把我的生日会硬生生地变成了他的个人才艺演示会。

江易盛叹了口气,“你真的想清楚了?”

我说:“能找一个无所不能、完胜所有人的男朋友,是所有女孩的想,我也没有办法免俗。”

“吴居蓝是不是就在你旁边?我怎么听着,你很像是怕某人再次离家出走,狗腿谄媚地不停表着忠心?”

“江易盛,你不用时刻提醒我们你智商高。”我说。

江易盛笑:“我挂了!让吴居蓝别生我的气,人类的心天生就是长偏的,我也把他当朋友,但在你和他之间,我永远都只会选择你。”

我放下手机,问吴居蓝:“你猜到江易盛说了什么吗?”

吴居蓝淡淡地说:“就算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你的话我都听到了。”

我的脸渐渐烧得通红,刚才对江易盛吹牛时,只是希望争取到江易盛的理解和支持,可这会儿才觉得自己真是胆子够大、脸皮够厚!

“我知道你还不是我男朋友,我刚才只是……只是……”

吴居蓝似乎很好奇一个人怎么能刹那间脸变得那么红,他用手轻轻碰了一下我的脸颊,“很烫!”

我只觉得所有血往头顶冲,不但脸火辣辣地烫着,连耳朵都火辣辣地烫起来,凸显得吴居蓝的手越发冰凉。我忍不住握住了吴居蓝的手,想把自己的温暖匀一些给他。

吴居蓝凝视着我,深邃幽黑的眼睛里满是犹豫和挣扎。

我害怕他下一瞬就会把我的手甩开,下意识地用了全部力气去抓紧他的手。

吴居蓝问:“沈螺,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说:“我知道!”

吴居蓝说:“你根本不知道我的来历。”

我红着脸,鼓足勇气说:“可我知道你的感情。你不要告诉我,你为我做的一切,只是因为你很善良,喜欢帮助人!”

吴居蓝垂下了眼眸,沉默不语。

我的心慢慢下坠。虽然我从没有谈过恋爱,可是那些关心和照顾,我都感受到了。我想当然地以为那是爱,但万一……是我误会了呢?

我太紧张、太患得患失,以至于念头一转间,就从天堂到了地狱。也许真的只是我一人动了情,丢了心!

我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手心直冒冷意,变得几乎和吴居蓝一个温度了。

吴居蓝凝视着我,轻声说:“下个月圆之夜后,如果你还没有改变心意,我……”他的声音很艰涩,说到一半,就再没有了下文。

我却一下子就从地狱飞到了天堂,手心不再冒冷意,脸色也恢复了正常。

吴居蓝看着自己的手——被我一直紧紧地握在手里,他问:“你打算握到什么时候?”

“哦……我……”我立即手忙脚乱地放开了他的手,脸颊又变得滚烫。

吴居蓝突然展颜一笑,捏了捏我的脸颊。在我震惊呆滞的眼神中,他说:“礼尚往来。”

他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站了起来,把两个空碗放到托盘里,端着托盘离开了,“晚安。”

我发了半晌呆,才想起我在刚认识他时,曾经捏过他的脸颊,他竟然“记仇”到现在。

我捂着脸颊,忍不住地傻笑!好吧!这种仇欢迎多多记忆,也欢迎多多报复!真后悔当时没有再干点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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